鹦鹉先生

你从哪里出逃 又要去哪里做英雄

【圣塞西尔怪谈–艾因篇】艾因今天要买甜点吗?

*现代艾因中心,小画家第三人称,已交往。有许长安同学出场。

*低恐要素,但还是打个预警。

*是一个系列,应该会把剩下其他人的写完。

司岚篇 

路辰篇 


 

 

1.

艾因拎着两份甜甜圈往学校走去。

 

学校门口的甜品店打着上新的旗号,但摆在柜台上的还是上个月卖过的东西。虽然有种被消费欺诈的感觉,但他印象中那个甜甜圈的味道还真不错,他和他女朋友当时都大为赞赏。

来都来了,他还是问店家要了两个甜甜圈。

 

去琴房的路上,他看见布告栏旁边围满了人。他大致看了一眼,正中央的大幅海报是春季运动会的宣传,右上角画着一只可爱兔子。他笑了一下,那个兔子是去年小画家被陈子涵抓去设计海报时画的,女孩回来还撑着脑袋和他吐槽。

那时她说:“明年一定要画点不一样的!”

但最后还是画了兔子?艾因又笑了笑,女孩的声音停驻在他的脑海里,那天阳光应该不错,把除她以外的一切都照得模糊了。

 

今天下午是没课的,所以艾因走得很慢。午后的光照下来,圣塞西尔的主干道两边开满了樱花,风一吹就有粉色的雨落下来。

对,是春天,因为春季运动会要开了。

春天好像来得很突然,花突然就开了,草一下子就青了。他不自觉地哼出了新的旋律,意识到自己要为春天写一首曲子。

 

从口袋里掏出录音笔的时候,他期待了一秒手机的振动。他期待有人给他发消息,而且只能是那个人——如果是他父亲的电话,他会挂掉的。

 

但是什么都没有。手机很安静,他录完灵感后没能忍住,打开消息界面又看了一眼。没有消息,置顶的联系人安安静静。

 

不过,她会在琴房等着他的。这是每个周四下午两人共同的默契,他们早在还没确认关系时就对过了课表,这天下午两个人都没有课,可以在琴房享受一段安静的相处时光。女孩会把画板背过来,坐在琴房的窗下写生,金色的阳光就落在她的发梢和肩膀上。而他会练琴,但此时他却想不起自己每一次弹了什么曲子。也许,是因为每一次都会换着曲子弹的缘故——

 

但是,奇怪,自己的记忆力已经开始衰退了吗?

 

艾因记得有人说过,20岁开始人的大脑就开始退化。他不知道那是不是真的,但他此刻忽然希望时间就此定格,留下生命最灿烂生动的时刻。

 

 

2.

琴房挂着的日历不见了。

 

艾因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拿掉的。挂上它,是因为整个日历的风格是女孩设计的,他蛮认真地使用了一阵,也养成了撕日历算日子的习惯。日历拿掉了,他反而有点不习惯。

 

他问:“那个,你记得我们什么时候把日历拿掉的吗?”

小画家没说话,只是冲他笑了笑,坐下写生去了。

 

看来,年龄到了之后不管是谁,记忆力都会衰退。即使能穿越世界的旅者也不例外,艾因想。

无论如何,拿掉日历应该是两个人共同的决定。虽然想不起来,但女孩默认的话,应该就没什么问题……

 

——不是这样的。

艾因不是个轻易就能接受变化的人。就算那篇20岁记忆力衰退的推文是真的,他也不愿意接受自己这么快就忘记许多事的事实。

 

这天他的创作计划搁浅了。他坐在钢琴前,弹不出让自己满意的新曲子;就连练习以前的旧曲子,也频繁地出错。他有点心烦意乱,但小画家安静地坐在那里,一心投入在画画上,看起来是如此认真和专注。

 

看起来,她不会因为自己忘了什么事就感到烦恼吗?艾因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点羡慕。他悄悄地离开琴椅,生怕太大的声响惊扰了自己的女友。然后,他慢慢地走到她背后,去看她正在画的作品。

 

……这幅画,他好像一个月前就见过了。

他实在忍不住出声了。“怎么又画了一遍?”

 

女孩停下了手里的笔,抬头看着他。他又问:“是上次的不满意吗?”

她点点头。

 

艾因好像忽然想起来了,他一个月前见到这幅画时,正练习的曲子是《梦中的婚礼》。

一丝宽慰涌上他的心头,他快步走回钢琴前,直接坐了下来。修长的手指放在交错的黑白键上,他弹起《梦中的婚礼》,这是今天最顺利的一次,没有任何错误。

 

听着自己弹出来的曲子,艾因有种时间回到了一个月前的感觉。记忆中的景色逐渐清晰,就像有人拂去了旧油画上的灰尘。那天的女孩也是这样坐在琴房的窗下,有风吹来,她的发丝就轻轻律动起来,好像呼吸一般。

 

不过有一些不一样,艾因想,那天他没有买甜甜圈。一曲奏毕,他从背包里翻出那两个看起来就很精致甜腻的面包圈来:“休息一下吧,要来尝尝吗?”

 

“不了。”小画家为难地一摇头,“……牙痛。”

艾因脱口而出:“上个月的牙痛还没好吗,去看医生吧。”

 

然后,他才慢慢想起来:上个月的那天他没买甜甜圈,是因为小画家说她牙痛。

 

 

3.

小画家一个月以来都没给他发消息。

艾因凭记忆算着日子,因为手机只能漫游七天的消息记录,他找不到具体的时间。日历不见了,他甚至也数不了这个月撕去了几页。

 

但说到底,他也不确定自己如今的记忆是否牢靠。比起乱猜,还是问一下本人比较好——这天的水课他坐在教室后排,拿出手机想给小画家发条消息。

他斟酌了一阵子该说什么好,又觉得不应该。以前他们都是有什么日常就随手发给对方的,但对方太久没在社交媒体上说话,lof也没更新,总让他有些犹豫了。

 

——最近怎么没发消息?

思来想去,还是直接问比较好。他打下这行字,刚刚按下发送,就听见老师点他的名字回答问题。

 

老师讲了什么他完全没听,他也是第一次在水课上被点到名字,站起来的时候还有点茫然。同学们也很意外地看着他,因为这种事被围观的滋味不好受,他有点希望老师现在就放弃。

下一秒,老师说:“坐下吧,艾因同学。”

 

他坐下了,这时候才觉得教室里比平时少了许多人。错觉吧,他想,毕竟自己平时还是翘课比较多,班里到底有多少人也不清楚……

 

同学们的目光都转了回去,只有一个人还看着他。

是许长安。

 

估计他也第一次见自己被点名吧。艾因想着,又去看手机。

——消息未发送,请检查网络。

 

他拉下通知栏,发现校园网好好地连着。圣塞西尔作为设备最顶级的学院之一,在网络方面也从来不马虎。

他点了重发,那条消息在原地转了一会儿圈圈,再次弹出了红色的感叹号。

 

他抬起头,发现许长安依然看着他。

那目光像冰冷的锥子,撕开了温柔的阳光。

 

 

 

4.

“抱歉抱歉,手机坏了。”

 

艾因听着小画家的解释,心情却愈发烦躁了。手机坏了这么久,她第一天绝对和自己讲过,他相信她——一定是自己又忘了。

 

他想起许长安的眼神。那锥子般的眼神仿佛在他的脑海里猛地戳了一下,疼痛感和冰冷感从后脑一直蔓延到脊髓,直到现在都还留有余痛。

下课后,许长安没来找他,而是匆匆离开了。艾因望着他的背影,想起自己最近几次去爱乐者社团时发现总是少几个人,其中就包括许长安。——该不是怕自己发现他逃社团活动吧?艾因想,他都没怎么管过社团的事,基本上都是许长安在打理,他没理由怪他。

 

他断定这反常不是偶然。

可是看到小画家冲他微笑着,他又说不出什么。她还在自己身边,和自己正常地聊天,度过每一个温柔的周四下午,会出去看电影,和自己去学校里的餐厅吃饭,会向他展示自己的画。一切如此正常,她仿佛没有意识到任何异常,异常的只有他自己。

此刻,女孩低着头说着抱歉,让他看不清她的表情。

 

“嗯。”他一点头。“我们什么时候去买个新手机?”

女孩却摇摇头:“算了吧,艾因,就快要到期末周了,我有点忙。”

 

期末周?

艾因扭头向窗外望去。不知何时,琴房外的草木已然郁郁葱葱。

 

夏天来了。时间原来是这么快的东西,明明还没察觉,春天已经悄无声息地消失了。

不知不觉间,他认识眼前的女孩,也已经要快要两年了。这近两年的日子对于艾因来说是一段奇幻而充满吸引力的旅程,在此之前,他从未想过自己未来的爱人会有在世界间旅行的能力,也从未想过自己的未来可能与这个世界的命运息息相关。

 

好像梦一般的过程啊。

艾因在产生这个想法的瞬间,忽然毫无预兆地腿一软,眼前也模糊起来,晕眩感突然袭击了他的大脑。脚下失去了实感,仿佛失足滑进了某片深水中,不断地下沉着。

“艾因?!”

女孩的喊声不清不楚。他感觉自己好像被谁猛地拉住了,仿佛逐渐黑暗的水中有人向他伸出了手。那人用很大的力气握着他,他感觉自己开始上浮。

“艾因!坚持一下!”

她似乎惊恐又焦急。

 

这种感觉真是久违了。被她一把拉住的感觉,在无数次他面对自己的家庭和生活时都曾产生过。但那些事再麻烦再痛苦也只是烙在他心头的一道疤,窒息感再强也不是不能就此活下去。但刚刚的某一瞬间,他真有自己要就此溺死的错觉。

他睁开眼,眼前还是熟悉的琴房,小画家支撑着他,神色却很平静,只是向他投过来担忧的眼神。

 

“刚刚怎么了?要去校医室看看吗?”她的声音似乎有些小,艾因好不容易才听个真切。

“没事了,最近熬夜太多了吗……”艾因摇了摇头。

 

他突然说想出门走走。女孩答应了,两个人一起走出琴房,穿过洒满盛夏阳光的走廊,推开清音楼的大门,走进圣塞西尔已经一片葱茏的大道。

 

布告栏前,学生们依然围着那张春季运动会的海报。

甜品店里,摆着的还是那天他买的甜甜圈。

 

他忽然抓住了身边人的手。矮他一头的女孩仰起头来,不解地问怎么了。

手心里的触感是真实而温热的。他少见地深深叹了一口气,什么都没说。

 

 

5.

许长安找到艾因时,脸色不算好看。他平时面对艾因总还是要带几分供起来的姿态,但今天没有,只是把一张爱乐者的演出海报递给了这位他们社团的招牌。

 

艾因拿起来一看,眉头就皱起来了:“校外演出?我还没同意,怎么就把我的名字写上去了?”

许长安搓搓手:“这不……方便票好卖嘛。”

 

许长安的说话语气还是和平时一样,只是艾因实在忽略不了他苍白的脸色和皱成一团的领口。就连学生领带都打得一团糟,头发也像一窝杂草,很难想象这个人说他刚跑完宣传回来。就连这张演出海报都有点粗制滥造的感觉,就好像社团里负责设计和美工的人脑子进水了一样。

虽然艾因也记不起来社团里负责设计的是谁,但是这张海报看起来就像许长安在没睡醒的状态下画的。

 

“生病了?”他问。

“啊哈哈……没有吧,就是最近有点累。”

“注意休息,演出我也会去,但是这个海报能不能做得好看点?”

“呃……”

“实在不行我去问问我女朋友,你们得给她结工资。”

“哦……”

 

艾因觉得许长安看起来还有话想说。他每个答应的尾音都犹犹豫豫地咬得很长,眼神不安地在游移,手指也相互打着结。艾因说:“有话快说。”

 

许长安张张嘴,又合上了。他最后说:

“那个,演出你一定要来!”

 

“知道了,我答应的事没反悔过吧。”

“但是你一定要来!”

 

艾因不解地看过去。他真觉得许长安有点糊涂了,说话也没了逻辑。然而他还没来得及组织好问句,许长安已经走了,只剩下那张粗糙的海报留在他的桌子上。风一吹,它就滚落到地上。

 

他又觉得自己没什么底气说许长安,他最近也还是忘事忘得厉害。再加上那次昏迷的经历,他觉得自己可能患上了某种脑科疾病。

 

至少,演出绝不能出错。

至少,要保证自己在台上能想起乐谱……

 

他觉得有必要请假出校去一趟医院了。这件事要先和女朋友报备,顺便去问问她海报设计的事。

 

艾因努力回想了一下小画家以前设计过的海报,发现停留在他脑海中的只剩下那只兔子。

“因为觉得很像艾因就画了——”那时她笑着说。

“我才不像兔子。”他是这样回答的。

 

——咦,这不是记得挺清的吗。

 

 

6.

小画家建议艾因去医务室先看看,但艾因觉得医务室看脑科不太现实。女孩用神秘的声音说:“不一定哦,也许不太现实的事就会在圣塞西尔发生呢。”

 

说得也不错,毕竟按照她的说法,她第一次穿越世界就是从学校礼堂……

 

但是。

艾因脑子里凭空蹦出这两个字,与此同时他又感觉有些头晕。虽然总是对爱人心怀百分百的信任,但这一次,他破天荒地不想去医务室碰碰运气。

 

“这次还是算了吧。”他说,“我去找辅导员开个假条,明天就出校,要一起来吗?”

“我明天有课呢……”女孩说。

“……嗯,没事,到时候我把检查报告带回来。”

 

直到他走向辅导员的办公室,才想起自己这段时间似乎一直留在学校。他突然很想念秘密基地,想念冰箱里的可乐和蛋糕,想念他和女友一起窝在沙发里打游戏的日子。怎么最近就没出校呢?

他想,明天去检查完,得回一趟秘密基地看看。既然小画家不来,就把冰可乐带一点回去。

 

他敲了敲辅导员办公室的门。无人回应。

他站在门口等了一会儿,随后就直接推门进去。

 

辅导员不在。桌上剩下一杯还没凉的茶,几叠散乱的学生档案,显然办公室的主人刚刚离开,不久前还在整理下一批新生的档案。

可是艾因想了想自己站在门口的时间,总觉得对不上。来这边的楼梯只有一条,可过来的这段时间,他绝对没看到有什么人下楼。难道其实有两条楼梯,但是他忘了吗?

 

艾因有点烦躁,他知道这么做不对,但还是抓起了导员桌面上的档案看了起来。

他翻了两页,脸色突然变了,几乎是扶着办公桌才没能让自己因为晕眩摔倒在地。

 

档案里,所有照片的脸上,都没有五官。

再仔细看,他们的发型和衣服,都是相似的。

 

而档案上的字,变成了他不认识的模样。绝不是中文,也不是别的语言,而是原本不存在于这个世界,也不该存在的——只要看一眼就能明白这个事实。

 

那些文字就在他眼前模糊成一团,像被洇染开一样,逐渐混在一起,融化消失了。一整本档案都变成了白纸,只剩下左上角一张张没有五官的人脸。

而且,他们分明没有眼睛——艾因却觉得,每一张照片上的人都在盯着他看。

 

他手一滑,差点重心不稳跌倒。

有人从背后拉住了他,那双手还算有力。他回过头,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。

 

是许长安。他们社团的社长,此刻正扶着他,露出了仿佛喝醉一般的神情。

“艾因,我们得逃走。”他说。

 

 

 

7.

“你在说什么?逃走?为什么?”

 

许长安一把从艾因手里夺过那些档案,扔出了窗外,然后在艾因不可置信的注视下喊叫了起来:“你还没发现吗!这里根本不是什么圣塞西尔,你身边的那些毫无异常的家伙们也都不是活人,我们被困在这儿了!得逃走!!”

见艾因好像还没咀嚼完他话里的意思,许长安一把拽住对方的袖口:“你跟我来看看!”

 

他们来到公告栏旁,仍然有一大群学生围在那里。许长安随便拍了一个人的肩膀,那个人回过头来——

没有五官。

 

他们闯进一个从未去过的教学楼,冲进一个陌生的教室,看着正在上课的老师和学生们——

全部都,没有五官。

 

老师ppt上的文字,也开始扭曲,融化。

艾因和许长安站在教室门口,仿佛他们才是不应该存在于这里的人。

 

许长安用一种发冷的眼神看向艾因,那目光里分明写着“你看,就是这样”。而艾因慢慢地后退了几步,然后拽住了许长安的衣角,往教学楼门口走去。

 

他感觉又有些晕眩,像有许多根针在他的后脑里搅动。两人无言地走在圣塞西尔的主干道上,那些熟悉的学生还有着真实的面容,而还有很多个……人,顶着空白的脸庞,在校园里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。艾因在昏沉中意识到,自己之前来的时候,好像没有这么多人。

 

他们一直往前走去,直走到校门口附近。甜品店就在他们身侧,老板还在叫卖,喊的口号每天都相同。艾因回过头,看向甜品店老板的脸,还是他熟悉的样貌。

 

他和老板还算熟悉,因为经常过来采购。有人发现这件事,试图蹲点过来围堵他时,老板还会为这位老主顾解围。作为回报,他还给这家店写过一首曲子用以商业宣传。

 

艾因又往前看去,保安还在校门口昏昏欲睡,手边放着一杯泡得褪了色的茶。校门外,是熟悉的琴宁岛风景,仲夏烈日高照,几许模糊蝉鸣。

 

“我们出去吧。”许长安说。

“出去之后呢?去哪儿?”艾因问。

“找到这个鬼地方的出口,然后回真正的圣塞西尔学院。”

 

但是。

这个词再一次像逐渐冻结的冰凌一样蔓延上艾因的心脏。

“我们没有向辅导员批假条。”他说。

 

“艾因你不是吧?”许长安睁大了眼,“平常不见你这么守规矩,翘课摸鱼样样不误,真到了必须要逃的时候,这又是怎么了?”

 

“……不太对劲。”

艾因没直接回答许长安的问题,而是走到了保安亭旁,敲了敲玻璃:“打扰了,现在可以出校吗?”

保安迷迷糊糊地回答:“假条。”

艾因说:“辅导员不在。”

保安:“电子假条也可以。”

艾因:“我连不上网络。”

保安:“借口!圣塞西尔网好着呢,拿来假条再出校。”

 

艾因又慢慢走回了许长安旁边。

“回去吧。”

“怎么了?哪里不对?”许长安看他。

“我记忆中的保安是个说话很温和的人,哪里出错了。”

艾因张开手,烈日的光线穿过他的指缝,好像一片虚幻的金色。

他又说:“不知道,我的记忆现在靠不太住了。”

 

忽然,许长安跑了起来。艾因都没来得及反应,许长安已经从他身边蹿了出去,此前从没见过他有这样的速度与身手。

保安还没完全睡醒,甚至没来得及从保安亭赶出来拉住许长安——

 

他们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许长安翻越了铁做的校门。

 

衣裳被划烂,手臂被铁锈划破也在所不惜。面对所有的异常,积压已久的恐惧让那具身体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潜能。

有那么一瞬间,艾因也想看看,是不是只要这样孤注一掷地翻越过去,就真的能解决眼前的一切——

 

下一刻,极其剧烈的晕眩感如同一记重锤砸在他的后脑勺上。他没来得及多想,眼前就归于黑色的虚无。

 

 

 

 

8.

艾因,坚持一下。

艾因,我一定有办法救你。

艾因,不能怪你……

艾因……

 

……

涌动的黑色深水之上,有谁不停呼唤的声音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9.

艾因睁开眼,看到的是被阳光浸透的天花板。

 

他感觉头还有点沉,整个人的思绪也还混沌不堪。他动了动身体,听见熟悉的吱呀声,于是扭过头去:他正躺在几个琴椅拼起来的临时床铺上。

 

“啊,艾因!你醒啦。”这声音模糊却熟悉,他抬起眼,小画家正站在他背后,手里端着一盆热水,水里漂浮着毛巾。“你在学校门口昏倒了,保安给我打了电话,我就赶来了。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,你额头好像有点烫,我就想先物理降温一下……”

 

奇怪,她今天话好多。艾因想,至少比这一个月里说的话多了很多,而且他总觉得很新鲜,是从没听过的话。

而之前的每一次共处,女孩好像总是在重复她曾经说过的话,做过的事。

 

他动了动胳膊,感觉自己身体上没有太大的损伤,似乎还能行动。于是他支撑着自己坐了起来。

“让你担心了,现在应该没事了。”他说。

 

于是小画家去换水。水房离琴房还有段距离,于是艾因一个人坐在空寂的房间里,看着风把窗帘扬起来。

盛夏时节,就连风都是闷热而窒息的。

 

他在回忆自己昏迷前的事。那段记忆就好像被刻意裁剪掉了,回忆的过程中有个突兀的停止,随后闪过的都是如同飞扬的沙尘一般的破碎场景。他想要抓住那些记忆,就像要在风中抓住一把沙。

但他还是伸手去抓。他觉得被剪切掉的一定是很重要的事,不能忘记。绝对不能再忘记。

 

挂钟开始沉闷地响,一声比一声厚重,钟摆缓慢地下沉着。到最后,艾因根本数不清响了多少声,他的耳朵里只剩下金属的轰鸣。

 

小画家端着水回来了。她把盆放下,把毛巾拧干,递给了艾因。艾因还算听话地把毛巾往头上一盖,然后开口了:

“许长安,去哪了?”

 

“这个啊。”

小画家没有如他预想中的僵硬或者慌乱,她走到一边,去拿了一杯咖啡来。

“听说是翻校门的时候摔了下去,受了皮外伤,在医务室包扎。”

 

艾因盯着那杯咖啡,热气还在向上升腾。空气是如此燥热而沉闷,他觉得自己额头覆了一层薄汗。

“只有这样吗?”

 

“诶,难道说艾因……还希望发生什么吗?”女孩眨了眨眼,不解地把咖啡推到艾因面前。

 

“没那意思。”艾因把头顶放凉的毛巾扔回水盆里,溅起了一个小小的水花。“我只是以为会有记过处分之类的东西。”

 

“没有,因为已经不需要了。”

这次小画家顿了一下,才接上艾因的话。“嗯……说起来,艾因不去医务室探望一下吗?”

 

艾因没说话,抿了一口咖啡,然后从这张临时搭建的床上跳下来。他搬起一张椅子,放回了钢琴前,抬起琴盖,擦去两边的灰尘。

他的手指悬停在白键上方,迟迟没有弹下第一个音。

 

女孩走过来,静静注视着他。而他的目光落在琴键上,仿佛要在上面烙下什么印记。

手指落下,这一次是《世界可能》。

 

琴谱与旋律已经忘记了,艾因闭上眼,放弃了回忆,完全凭借着身心的感觉去演奏。弹错与否也无从追究,过去与回忆全都是不牢靠的东西,而世界可能只是一场梦境。

是谁的梦境?

 

一曲毕,他睁开眼,看向始终站在身边的人。

“我弹错了吗?”他问。

“我不知道。”她说。

 

 

10.

手机坏了的人,怎么可能接到电话?

一天还未过去,为什么琴上已经积下灰尘?

……

消息因为网络未发送,怎么会是手机坏了的原因?

春天到夏天,时间真的有这么快吗?

那为什么,夏天还贴着春天的布告栏?

 

世界开始摇晃,乌云瞬间弥漫了天际,惊雷乍响,风雨欲来。

 

“为什么要把我留在这里?”少年抬起手,挡去闪电刺目的光芒。

暴雨倾盆而下,雨幕如同灰色的铁壁,将世界与他一层一层地隔绝开来。

 

似乎有什么东西终于浮现了,祂异常的声音虚无得仿佛从天际之外传来,又刺耳得仿佛就在他耳边。

“没有谁把你留下来。”祂说。

“人类,是你自己把自己留下来的。”

 

 

 

0.

一个月前,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异常向地球投下了祂们的阴影。而那阴影笼罩的第一个地方,就是圣塞西尔学院。

反常的气候,混乱的现实,因精神崩溃而死的学生。他们的尸体被阴影中的东西拖走,吞下,就仿佛食用某种重要的养料,吃下后祂们就变得更强壮,更广阔,更肆无忌惮。

而圣塞西尔的每一面墙壁,几乎都被血色的疯狂留言填满。

「我看到了」

「那东西……为什么会……」

「放过我放过我放过我放过我」

诡异的涂鸦,扭曲的画像,意义不明的文字。

然后他的爱人说,她必须去解决这场危机。

 

“不要去医务室,艾因。”女孩出发前,郑重其事地告知了他。

“给我一个理由。”他说,“也方便我保护其他同学。”

 

女孩沉思了一会儿,给出了这样的答复。

“如今的医务室,是两个世界建立连接的奇点。旅者在那里勉强可以保全自己,但如果是你们,只会被拖进去成为那个世界的养料。”

“不要做任何冒险的事,艾因,等我和叶瑄回来!”

 

艾因知道,他的女朋友又奔赴去另一个世界了。

而这一次,他还是只能等着。

 

等待漫长而痛苦,尤其是身处一个日渐陷落的世界。每一天,清音楼的走廊上都有哭喊,有乐器弹奏诡异的曲调,还有琴弦被摔断的嗡鸣。阴影不停歇地蚕食着所有人,艾因把琴房的门锁好关紧,用力弹奏着《命运》,仿佛如此就可以隔绝一切疯狂和崩塌。

直到他有一次打开门想去接水喝,却看见门板外侧全都是血淋淋的抓挠痕迹。没有人在,他们都被祂们吃掉了。

 

他打了水,杯子里的水都是血红色的,像浓番茄汁的颜色。

 

他去了叶老师的办公室。翻遍了所有可以找到的资料,试图找到一丝扭转局面的线索。他无法眼睁睁地看着她在另一个世界突入险境,而自己只能在这里等待着一个结局。

最后,他撬开了保险箱,看到了庇护所计划中的紧急保护机制之一。

 

……

艾因按照叶瑄所写的,拿齐了要用的东西,带着它们来到了后山的山洞里。他还记得小画家和他阐明身份的那天,曾经指着这里说,这就是一切开始的地方。

 

岩石的裂缝里开始渗出红色的液体。古怪的尖啸回荡着,祂们跟着他过来了,祂们想要他的生命,就像一直在做的那样。

艾因蹲下来,拿手轻轻拂去了地面上积下的尘灰,久远的法阵在他的手下慢慢重见天日。他又想起女孩当时也是如此,她郑重其事地扫去上面的灰尘,她说那是为那个坚强的世界献上的最高敬意。

 

艾因记得她说过的每一句话,就像他记得自己弹奏过的每一支曲子。而让人愉悦的钢琴声,已经很久没有奏响了。

那刺耳而尖锐的怪声还在吵嚷,祂们想要从精神上瓦解他,他在心底承认自己就快要站不住了。耳朵里好像在流血,浑身的皮肤也好像在融化,他开始想那些崩溃而死的学生们,最后一刻受到了怎样的折磨呢?

 

他按照叶瑄的图纸,反方向启动了法阵。

图纸上说,只有旅者能通过这样的方式对整个圣塞西尔进行完整有效的保护,但旅者也必须留在这里维持运转。而如果由普通人来启动,可能效果会出现偏差,保护机制也会很脆弱。

 

普通人吗?艾因自嘲地笑了一下,叶老师和小画家带他去看那样的电影了,自己也还能算是普通人吗?

他抹去最后的灰尘,看那些余灰被他的指尖扬起来,在已经变得诡异扭曲的世界中自在地飞舞着。

 

艾因突然有一点愧疚,他答应过她不做冒险的事,可他没法再看着不管了。他听她说过,其他世界的自己总喜欢一个人跑出去单独做某些事情,如今他觉得自己完全能理解那些“自己”。或许他就是这样的人,而历史的车轮总是循环滚动着的。

他咬住牙根,忍下那些足以让人疯掉的痛苦,然后把目光投向了那个法阵。

 

这里是一切开始的地方。

艾因慢慢地把手掌覆了上去,看着光芒溢出他的指缝,又逐渐上涨。

“那么,我开始了。”

他说。

 

 

 

 

11.

那么,眼前这个世界是谁的梦境呢?

 

 

 

 

12.

“一旦开始做梦就无法醒来。”祂的声音低沉地回荡着,像北方寒夜里敲响的丧钟声。“而你要保护的人们,因为这脆弱的梦境带来的异常,正想着如何逃离这里。”

 

艾因慢慢地后退了两步。

“所以,许长安在医务室里。”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。

“没错。”祂回答,“他是因为害怕这里而翻越大门,才进医务室的。”

 

雨声越来越响,仿佛无数脆弱的心跳组成的交响曲。

已经无法冷静了。他的拳头紧攥着,几乎要把手心挖出血来。

 

“所以快醒来吧。”祂又压低了声音,“你救不了任何人,在这里只能白白消耗自己。只要你自己在心底对自己说出醒来两个字,一切就结束了。”

“我不好骗。”艾因说,“你不可能是想帮我。”

“没有骗你,你保护的人们的结局,一个一个如你所见。包括你的辅导员,你知道他为什么不见了吗——”

 

“别再说了!!”

咖啡被泼在墙上,那个声音短暂地消失了一秒。

 

“结束一切很简单。”祂说,“只要你对自己说出,醒来。”

“那些异常不可能是我制造的!”艾因冲房间中不存在的角落喊着。

 

“就是你制造的,人类。”祂不紧不慢。

“毕竟,人在梦境中大多数时候都只能复现自己见过的东西。不可能见过的人,自然也就没有脸。”

“你的世界到处都是漏洞,迟早会被加入梦境的人发现。而我干涉这里,只是在他们发现的过程中进行了一些小小的推波助澜。”

 

闪电划破天际,照得艾因的脸和月色一样苍白。雷霆轰鸣,几乎让他的心脏也跟着震颤起来。

 

“已经没有办法了。”

“你是徒劳的。”

“所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。”

阴影向他笼罩过来,露出了獠牙。

“说出‘醒来’吧。”

 

“实际的时间,已经到什么时候了?”艾因问。

“你估计得没错,一个月而已。”

 

艾因抚摸着琴键,看着那些阴影从四面八方向自己涌来。月色惨白,悬在暴雨倾盆的天空,这是梦中的世界,主人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逻辑就开始崩坏。

 

一个月。这一个月在自己身边,陪他在梦中无数次重复那些已经经历过的日常的人,只是他的记忆投射出的一个影子。而那个影子被祂抓住了,也变成一个催促他走向终结的工具。

他做了一个月的梦,一个人。

 

他突然想起自己和父亲吵架的那个下午,父亲不同意他考取圣塞西尔,他们吵了一架,然后他一个人从家里跑了出去。也不知道要去哪里,他就漫无目的地走着,从街南走到巷北。

那天也在下雨。他的头发和衣服都被淋湿,雨越下越大,街上的人们越来越少,最后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雨声,和他踩在雨水里的脚步声。

 

他慢慢地按下了第一个琴键。因为动作不够果断,流淌出来的音节仿佛也不安地抖了抖。然后是第二个,第三个。

他在弹《梦中的婚礼》。

 

阴影中的东西静静等待着,仿佛在向祂一个月以来的对手致敬。刺耳的声音如潮水般褪去了,整个世界只剩下孤独的琴声和遥远的雨声。

 

曾几何时,他以为自己会永远一个人演奏下去。可是偏偏有人走了过来,推开了那扇门,阳光洒落下来。

 

让他难过的是,今天是个雨天。

让他难过的是,他还没能和真正的她见面。

 

一曲终了。

艾因的指尖缓慢地离开琴键,仿佛有诸多不舍。而一直停驻的阴影,终于慢慢地攀上了他的白键。

“该醒了,人类。”

 

艾因深吸了一口气。

他正要说什么,忽然,身后传来一声尖叫:

 

 

 

 

“艾因,不要!!!”

 

 

 

 

13.

小画家气喘吁吁地倒在门框上,暴雨的声音突然清晰起来,狂风呼啸而入,月色消失不见,门把手重重地撞击在墙上,发出一声闷响。

 

“不要,艾因。”她的声音里几乎染上了哭腔,“别丢下我。”

 

艾因怔住了。眼前的一切如此真实,雨水开始泼溅到他身上,世界的逻辑在重构,而眼前的人绝不可能只是一个由记忆拼凑出的破碎投影。

 

而祂的声音扭曲起来:“你怎么会进来?”

她喘着气说:“这个充满漏洞的世界……你能进来,我当然也能。”

 

女孩似乎十分狼狈。她灰头土脸,衣服上全是裂口,只有眼神还在发亮。她说:“跟我走,艾因,我知道把剩下的人都安全带出去的办法。”

“祂怎么办?”艾因问。

“这还是你的梦境,祂奈何不了你,只有你自己放弃的时候才是死亡。”她说,“你刚刚,差点……就……”

 

艾因一路沉默着,被小画家拉到了后山的山洞里。女孩蹲下身,开始摆弄那些只有旅者才知晓的力量

 

“我当时想说的,其实是——”

艾因慢慢地开口。

“‘想让我放弃,做梦去吧。’”

 

有光从山洞里亮起,照亮了两个人的侧脸。

小画家:“要是我没赶过来,祂听到这话就会继续折磨你的精神的。”

艾因:“但你已经来了。就算没有,我也不会放弃还活着的同学们。”

小画家:“即使已经知道,他们恐惧这个地方?”

艾因:“……嗯。”

 

梦境开始溶解。没有阴影,没有痛苦的感觉和任何的烧灼感,梦慢慢地褪去,就好像每个安稳的夜晚。

他们握住对方的手,一同在夜色中上浮。

 

 

 

14.

艾因睁开眼,看到的是刺目的白色天花板。

医院仪器的声音慢慢地拉回了他迷蒙的思绪,他扭过头,看见女孩正凑过来。她盯着他的脸,确认了好几秒,才猛地站起来。

 

“艾因醒了!”她喊。

床头的紧急呼叫铃响起来,医生们涌进来,又是检查仪器数据,又是询问他现在的感受,好不热闹。

 

他慢慢地坐起来,才发现全身都是维持生命的仪器,床头还有许多用以维持精神稳定的药物。垃圾桶里,堆满了用完的药品袋子。

窗外,世界依然是血红色。隐约地,他看见了叶瑄银色的长发一闪而过。

 

小画家突然拉住他的袖子:“对不起。”

“……怎么突然道歉?”

“我没想到会走这么久。”

 

女孩抓住了艾因的手,那手有些颤抖,于是艾因安慰般地握了回去。

她几乎哽咽了:“我回来的时候,发现已经过了大半个月……我就到处找你。学校的上方有叶瑄熟悉的力量,我们就进去找。发现你的时候……”

 

她低下头,抖了抖。

“发现你的时候,你躺在后山山洞的法阵里全无声息,生命体征已经很低了,再加上校园里一个人都没有,只有到处的惨状,我几乎以为……但还是送到了琴宁岛的医院。”

 

“还活着的同学们呢……”

“都找到了,没有离开你梦境的大家都还活着。”

“许长安呢?”

“……没有。”

 

艾因沉默了一下,伸出因为躺了太久而僵硬的手臂,慢慢地把女孩环住。他感受着这熟悉的体温,红色的眸子里也蒙上了一层水汽。

 

“……欢迎回来。”他说。

“你才是,欢迎回来,艾因。”她哭出了声。

 

窗外,残阳如血。褐色的土地上蜿蜒着红色的痕迹,昭示着这场世界间的掠夺与反抗还远未结束。

但是,终于可以并肩了。

 ——————END——————



彩蛋是真结局,喜欢be的朋友来看(?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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