鹦鹉先生

你从哪里出逃 又要去哪里做英雄

【瑞吉安x璃璃子】长夜之彩

*是拉郎!!给我的阴间cp写点东西,注意避雷

*是一个关于拯救的故事。




 

在那幅画修复的最后阶段,瑞吉安终于看到了画背后的那个世界。那一直指引他,教导他,为他带来艺术生命力的世界,终于为他敞开了门。

色彩蛮横地铺展开来,那是他穷尽一生都不曾描绘,甚至不曾想象过的色彩。

 

而在这一切的深处,在所有不可名状的美丽的背后,他听到一个苍白的少女在哭泣。

 

……

没人知道璃璃子和瑞吉安说了什么。但在那之后瑞吉安销毁了那幅画,将艺术馆封存起来,蓝色与黄色的封条一圈一圈地包围着那幢再也不会有人进入的建筑,仿佛封上了一座沉默的坟墓。

雪下得很大。他独自一人行走在雪地里,任白色铺满他的帽檐与肩头。他忽然有点不记得,这雪是从何时开始下的?

 

交界都市在他的身后远去。他只是往前走着,在大雪中不停走着,直到这冰冷而洁白的世界只剩下他踩在雪地里的脚印。

 

——————

瑞吉安从梦中惊醒。

他梦见自己在雪中行走,这大雪没有尽头。记忆中最后的片段是一望无际的茫然的白,还有冰冷彻骨的风。他从床上撑起身,自己依然身处在工作室中,左手边是废样的陈列柜,右手边是自己练习用的画册。阳光从窗帘的缝隙中溜进来,驱散了梦中的寒意。

 

今天有位客人要来。他看了一眼钟表,还好没有睡过头。虽然客人只是位女子高中生,而且来这里并不是要修复什么,只是想从他手里买一份珍贵的画材,但瑞吉安对待每位客人的态度都绝对真诚。他把说好的画材从储物柜里翻出来,这对他而言十分轻松,他的东西收拾得极其整洁。

 

挂钟走向十点整,低沉的钟声开始在室内回荡。瑞吉安在座位上坐下,闭着眼睛聆听这回声,直到敲门声怯怯地响起。

 

他起身,打开工作室的门,看见过分瘦弱的女孩微微歪着头看他。她的头发很美,像被颜料恣意晕染过一般。她怀里抱着一个袋子,随着她的动作,那袋子里传来了钱币碰撞的声响。

 

“那个,瑞吉安先生,这个钱应该够了……您要点一下数量吗?”

璃璃子又从背后拿出一幅画:“听说您会喜欢这个类型的作品,所以我带了一张来,如果喜欢就太好了。”

 

瑞吉安的眼神在看到那幅画时亮了起来。他对艺术的评判一向很苛刻,但这幅画的色彩中流露出一种他此前从未感受过的美感,仿佛白鸟掠过荒原一般扫过他的心脏。他把钱袋子重新放回了璃璃子手中,微微俯下了身,语气中欣喜的颤抖难以自抑:“……钱就不用了。这幅画请为我留下吧,我把你要的画材给你。”

 

直到璃璃子拿着东西离开,瑞吉安都还在看着那幅画。他先是欣喜地观察着,品味这作品中最顶级的美感,而后,巨大的绝望与悲哀不可阻挡地吞噬了他。

 

他抬头,望向被轻轻带上的门扉。璃璃子的背影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,那仿佛泡沫一般在阳光下散发着浓烈色彩,又脆弱得随时可以破碎的躯壳,其中正灿烂盛放着艺术的玫瑰。

 

第二天,他主动造访了璃璃子的画室。

 

从窗户看进去,就会发现她的画室并不整洁。一地的废稿散落着,颜料码在一旁,门是虚掩的,他温和又礼貌地敲了敲门,并没有得到回应。

透过门缝,他看见璃璃子正以并不舒服的姿势斜倚在画架上,脸颊蹭上了白色的颜料,让她本无血色的脸看起来更加苍白。

 

瑞吉安立刻进门,把人抱去了医院。医生和瑞吉安说,璃璃子是长时间没吃饭,营养不良饿晕过去了。这时护士在给璃璃子输营养液,女孩静静躺在洁白的病床上,轻薄得仿佛风可以吹走。窗外的天空蓝得透明,仿佛整个世界都被包裹在一块巨大的冰中。

 

瑞吉安最后付了营养液的钱和占用病床的费用。

等璃璃子转醒的过程中,他下楼,去早点铺为人买了一碗粥。穿着孔雀一般的衣服站在烟火气满溢的街口小铺里,他看起来与周围的人是那么格格不入。

 

把粥轻轻放下,坐在病床旁,他拿出自己的速写本,开始安静地画起来。苍白的病房,脆弱的女孩,寂静得如同没有人存在的空气。唯一具有色彩的,是她如梦的发色。

描绘璃璃子的时候,瑞吉安竟感到久违的平静。大片留白的画面上,女孩的存在如此脆弱,又如此突出。

 

铅笔在纸页上摩挲着,过了不知多久,他身后传来一声小小的呼唤:“瑞吉安先生……画得好好看。”

 

他转过头,璃璃子在病床上对他挤出一个笑:“今天麻烦了……但是,非常感谢!瑞吉安先生。”

女孩慢慢地坐起身,向这边看过来。

风吹起速写本的纸页。她说:“瑞吉安先生原来画了这么多呀。”

 

“都是一些不能看的拙劣画作罢了。”瑞吉安无声地把速写本合上。

“别这么说。”璃璃子歪了歪头,“画得很棒啊。”

“不,比起你差远了。”瑞吉安说着,打开了床头的粥。“先吃早餐吧,住院和输液的钱我已经付过了。”

 

璃璃子接过了粥,眼神却还停留在瑞吉安握着笔的手上。她的声音轻轻的。

“为什么要和我比呢。”

“喜欢画画的话,追求自己想要的就好了呀。别人还说……看了我的一些画,会不舒服。但是,我不介意。”

 

“因为你真的很有才华。”瑞吉安望着璃璃子,视线却仿佛穿过了她,“如果我自己觉得自己创作出了好的作品,也不会在乎他人的评价的。”

 

“但其实我觉得它们都丑丑的,瑞吉安先生。”

璃璃子眨眨眼,似乎明白了瑞吉安的意思,又似乎没有明白。她想了想,最终舀了一口粥,送进了嘴中。粥是甜的,或许是瑞吉安认为小姑娘的口味如此,或许有点甜得过分了,只可惜放得太久,已经有些凉了。

 

“以后想要画材的话,把画带过来就可以了。”瑞吉安说,“钱就留着买饭吃吧。”

“可以吗……这也太……”璃璃子似乎有点难为情。

“在我这里画,也可以。”瑞吉安对她点点头。

“诶、诶……好的!”

 

瑞吉安给了璃璃子一把钥匙。

那是他工作室的钥匙,以前从没给过别人。漫长的时间里他都一个人徘徊着,没有人能够打开他上了锁的门。

但璃璃子是个意外。他担心自己外出做修复工作时把工作室上锁,璃璃子就进不来,最终决定把钥匙交给她。而女孩双手捧着那把钥匙,向他道谢的时候,他忽然觉得人生中或许注定要有这么一刻。

 

璃璃子是很积极的,天微微亮的时候就会背着画板过来,瑞吉安工作室所有的材料都供她使用,她就会在窗户下坐整整一天,从黎明的金色变成夕阳的橙色,最后在冰冷的月光下变成孤独的银灰色。

 

瑞吉安给她带饭。便当,面包,平时在她画室见到的,瑞吉安也都能带来。璃璃子忙于绘画而他正好能闲置下来时,他也不介意把面包送到女孩嘴前。

 

 

没有什么能比目睹天才的创作过程更让他兴奋和悲哀。

 

而璃璃子有时候会看瑞吉安写生,这时候瑞吉安就会显得有些不好意思。璃璃子总是发自真心地夸赞着,表达着自己对作品的感受,偶尔会对瑞吉安的作画提出一小点建议。每当瑞吉安按照她的想法修改时,都会感觉到自己似乎正在像自己想要去往的地方更靠近。

那彩色的女孩,好像引导他踏上台阶的长明灯。

 

“到饭点了。”

瑞吉安时常要这样说。而璃璃子就会——

“诶!已经这个时候了吗!”

“嗯,我们已经画了很久了。”

瑞吉安会放下画笔,去工作室后面的灶台烤几个蛋糕。璃璃子刚来的时候,只会有些不自在地坐在瑞吉安的画板前改他的画;后来,她就悄悄从门口探出头来,看瑞吉安动作熟练地做甜点。

 

“那、那个……瑞吉安先生……”

璃璃子把一张画交给瑞吉安的时候,看起来比平时更不好意思。瑞吉安满怀期待地接过来,看到画面时却愣住了。

是他烤蛋糕的背影。

“抱歉!未经允许私自画了!!”璃璃子看瑞吉安愣住,一下子慌了神。她连忙九十度鞠躬,彩色的头发顺着耳际滑落下来,不同的色彩纠结在一起。瑞吉安伸手扶她,蓝色的手套扶上女孩的肩,穿过彩色的发,如此突兀而不和谐。

 

他看自己的手,那只手戴着饱和度如此高的蓝色手套,他忽然觉得刺眼。他浑身上下明艳的色彩,都是这么刺眼。为什么,璃璃子身上的色彩如此柔和自然?

 

“瑞吉安先生?那个,你不喜欢的话,我马上把它撕掉……!”

女孩更加惊慌的声音一把将他拉出了越沉越深的黑暗深渊。他摸了摸脸颊,猜测自己刚刚的脸色应该很难看。不应该这样,至少对眼前的人……不应该这样。

“不。我很喜欢,你的作品真是一如既往地吸引我啊……”

他说着,看向那幅画里的自己。璃璃子的笔触温柔而疯狂,勾勒出他的背影,轮廓在午后的阳光中稍微溶解了。手指摸上纸面,几乎能感觉到那阳光穿过画面,在指尖给他留下温和的触感。

 

他在她的心中,是这种样子吗?

瑞吉安自嘲地笑了笑,把那张画收进了储藏室,一如既往。璃璃子画给他的作品,他都认真地保管在那里。

一路上,璃璃子都跟在他后面。“不嫌弃就好!一直盯着瑞吉安先生做蛋糕的背影观察什么的!画画时趁着离得近观察瑞吉安先生的头发走向和脸上的妆什么的!听起来有点变态……!”

 

瑞吉安不作声,只是听着璃璃子连珠炮式的独白。他的指尖拨过被自己认真收藏好的那些画作,它们过分整齐地摆放着,像被供奉,又像祭祀。

 

“怎么会呢。”他格外冷静地说。

“我完全……能够理解啊。”

 

——————

 

“我最近在瑞吉安先生那里画画哦。”璃璃子和学校的同学说,“瑞吉安先生人特别好。”

画室的朋友皱了皱眉:“可我听说,那是个偏执的家伙。”

璃璃子笑了:“只是在画画的时候对自己太严格啦。”

“但是,也不是坏事吧。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有什么错呢?”

 

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有什么错呢?

璃璃子看向同学们不解的眼神。那种眼神——当他们看到自己创作的深空时就会出现的。不理解。不接受。无法描述。

当她谈论她想要创作的那极致之景时,只有瑞吉安会流露出同样向往的神色。那双眸子里对于最高追求的狂热,那种决心,她以为这条路会永远孤独,却好像找到了同伴。

 

……找到了吗?

 

下课了,她背上画板,走向去往瑞吉安工作室的路。

忽然,天空开始飘雪。今年的冬季来得格外早,气温早早降了下来,但这雪降落得依然很是突然。雪花一片一片地飘落在她彩色的发丝上,把她染成了白色。

 

星之彩饿了。她知道,可是她不知道该怎么办。希路妲最近总是找她,表情很严肃,让她向自己详细汇报行程,她总是说她整一天都在瑞吉安的工作室里画画。

画画,不停地画画。脑海中的那个图景,那向往的深空愈发地清晰。色彩流淌着的世界,那会是哪里?

 

想要画下去,可是麻烦事太多了。明明有瑞吉安先生帮助自己解决了吃饭的问题,可是星之彩又出了问题。她苦恼着,却仍然坚定地伸出手,把钥匙插进了锁孔里。

唯有这里……唯有这里是能安心创作的归宿。看到熟悉的工作室,熟悉的修复师,会觉得安心。

 

“来了啊。”瑞吉安正在修复一个茶杯,“你看起来脸色不好,要不要吃点东西?”

“诶,已经吃过了……脸、脸色很差吗?哎呀……不是因为没吃饭啦。”

女孩无措地坐在画布前,怀里的星之彩不安地蠕动着。她勉强地安抚了两下,却仍然无法让祂平静下来。瑞吉安给她带的所有蛋糕,门口的花草,全都让星之彩吃掉了,却还是不够。

 

“最近遇到了什么事吗?”瑞吉安小心地放下了手中的茶杯,转过头来看着她。

璃璃子张了张嘴,却没能说出什么话。良久,她说:“下雪了。”

“嗯。”瑞吉安看向窗外,“下得格外早啊。”

“……有、有点冷。”

“这样吗?抱歉,我的疏忽。”

 

于是瑞吉安起身,点燃了壁炉。温暖的火光升腾而起,慢慢地舔舐着焦黑的砖块。璃璃子放下画笔,盯着那团火出神。

那火焰里,似乎有美丽的颜色。他们跃动着,交织纠缠着,碰撞出此世不存在的色彩,用颜料盘无论如何也无法描绘出的,只有用星之彩才能画出的色彩。

 

瑞吉安看着璃璃子背后的半成品画作,忽然有种诡异的感觉。那画里仿佛有什么要出来,另一种不能被称之为生命的张力在纸张上流淌着,散发着奇异的美感。

他回头,想问问璃璃子关于这幅画的事,却看到璃璃子正双眼无神地将手伸向壁炉,而她的神器像吸了水一样膨大起来。

 

瑞吉安猛地起身,拦腰抱住了就要扑进火光里的璃璃子。星之彩痛苦地颤抖起来,一阵阵的晕眩感如同过电般袭击了他的大脑。而灼烧感从四肢百骸蔓延开来。

恍惚间,他好像听见璃璃子虚幻的,快要哭出来的声音:“星之彩,不要……不要拿走瑞吉安先生的颜色……”

 

门被谁踹开了,木板碎裂的声音唤回了他的神智。希路妲和异测会的成员冲了进来,很快控制住了现场。

璃璃子沉默地抱着已经安静下来的星之彩,把头埋进膝间。异测会负责善后的人清点着星之彩造成的损失,希路妲向瑞吉安道了歉,并让他看看有没有什么特别严重的损失,异测会将代璃璃子赔偿。

 

瑞吉安扫视了一圈工作室。应该说重要的东西都没损坏……画材,修复工具,样品,这些都在。直到他把目光挪向那个自己刚刚在打样的茶杯时,才愣住了:

原本苍绿釉的茶杯,如今变成了纸一般的白色。

星之彩还是拿走了一些颜色。

 

他伸手去碰那个茶杯,只是指尖接触到的一瞬间,它就化为一片灰白的齑粉,仿佛原本是活着的,此刻却已经死去了。他指尖停留的片刻,察觉到身旁坐着的璃璃子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。

 

希路妲:“抱歉。这个很贵吗?需要赔偿多少?”

瑞吉安:“……不,只是没有任何价值的废品。它的归宿就该是那样。”

 

异测会还是给了他一大笔赔偿,然后离开了。

 

他拿起扫帚,沉默地打扫着那堆粉尘。璃璃子的目光几度小心翼翼地投过来,又受惊般藏回臂弯,重新融回星之彩那奇异的色彩里。他倒完垃圾后走到窗边,看到银色的月光下,雪地像一片烧完的灰烬。

 

大雪纷纷扬扬,没有要停的迹象。

璃璃子的声音在安静下来的室内虚弱地响了起来:“抱歉,瑞吉安先生,以后我就……不来了吧。”

修复师走到她身边,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,动作温和得仿佛在对待一件最珍贵的艺术品。

“来吧,没关系。”他说。

“已经看到了,星之彩是这样的神器……即使这样您也……”

“我不介意。”

“……为什么呢。”

瑞吉安沉默了一下:“有更重要的东西。”

 

瑞吉安把璃璃子拉起来,告诉她地上凉。他收拾自己的床铺,又从尘封的柜子里抱出一卷铺盖,沉默地铺在了一旁。灰尘扬起,在月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辉,如同星星的碎屑。

璃璃子在一旁绞着手指,什么都说不出来。瑞吉安背对着她:“你在床上休息吧。好好休息一下。”

“真是添麻烦了……”

“不麻烦。”瑞吉安说,“我很荣幸。”

 

说完,瑞吉安沉默地走出卧室,关上了门。璃璃子第一次觉得那位修复师的背影如此尖锐,如此脆弱,如此地灰。

 

星之彩虚弱地倚在床头,一鼓一鼓,仿佛在艰难地呼吸。璃璃子缩在祂旁边,用被子和枕头把自己关进一个假装的密闭空间,仿佛如此就能获得什么慰藉。

她说:“睡吧,星之彩……睡觉的话,就不饿了。”

 

说完,她望向房间外面。工作室的客厅依然亮着灯,瑞吉安说他要为那个茶杯重新打样。门紧紧关着,璃璃子看不到门外的人究竟是什么表情。

铺好的地铺始终空着,在等不会入睡的人。

 

凌晨三点,璃璃子就要被饥饿打倒。她没能合眼,她不敢相信一切平静就在这样一个普通的冬日被打破——窗外大雪纷纷扬扬,落满了屋檐。突然她觉得,这雪是不是在什么时候见过。

她又问自己,这雪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下的?

 

没来得及想出答案,卧室门被轻轻打开了。瑞吉安拿着一块布丁,和璃璃子的目光撞上。

外面昏黄的灯光越过瑞吉安的身影,在璃璃子脸上和身上投下斑驳的光与影。他的影子被拉长,延伸到璃璃子的手边。

两个人对视了很久,最后瑞吉安走上前来,把布丁递给了璃璃子。

 

“吃了吧,就是给你准备的。”

璃璃子看着那个布丁,轻轻咬了一口。口感很软,很甜,瑞吉安先生似乎越来越会做布丁了……那甜味蔓延在她口腔,忽然觉得有苦味生出来。

“瑞吉安先生为什么知道我还没睡……”

 

瑞吉安说:“只是推测。”

“推测?”

“嗯,当做是我的经验吧。”

——因为我觉得,你和我是一样的人。

 

他走到窗前,拉上了窗帘。雪色消失在他们眼里,寒意却仍透过玻璃轻轻刺痛了他的指尖。

“明天还要去上课吧。”他没话找话。想让璃璃子快点睡觉,但也不想。

“……没关系,不睡的话,已经习惯了……赶稿的时候,几天不睡都可以……”

“然后晕倒进医院吗?”

“没、没关系的!只要吃一口东西就复活了,而且是,瑞吉安先生的甜点……”

 

瑞吉安伸手想去给女孩整理一下凌乱的头发,手伸到一半,在半空中停住了。他看着手上沾上的那些颜料,有些出神。

璃璃子以为他也想吃,把布丁掰下来一大块,放在了他的手心里。

想必那布丁上还沾着女孩子的体温吧。瑞吉安想着,但他的那只手戴着蓝色的手套,什么都感觉不到。

 

“瑞吉安先生也吃。”

璃璃子小声地说。“这个布丁很甜,吃甜的东西心情应该会变好,这是菲尼克和我说的……”

“……还有,对不起。”

她漂亮的眸子垂了下去,阴影遮挡了所有色彩。

 

不要道歉。

他想这么说,却没能说出口。另一种积压已久的悲哀冲击着他,他只是把那半块布丁咽了下去,然后完成了为她整理头发的动作。彩色的发丝穿过他的指缝,仿佛色彩在他手中流淌。

然后,蓝色的手套轻轻蹭过了女孩的脸。

 

“咦……瑞吉安先生?”璃璃子有些惊讶地抬起头来,却对上一双暗色的眸子,仿佛雪地被车辙碾过后留下的黑泥。

脸上的触感如此冰凉,手套隔绝了两个人的体温。

瑞吉安没有说话,指尖划过她的脸颊,绕到耳后,穿插进她柔软的头发。而后,仿佛有什么终于决堤,瑞吉安猛地抱住了她。

 

“我刚刚就应该把你赶走的。”他颤抖着说。

“您在……说什么……?”

“如果你离开了,就结束了。”

 

这个拥抱的力度很大,璃璃子感觉停在她后颈上的手几乎要按进她的皮肉里,把她剥开来。

疼痛从相拥的地方传来,她侧过头,看见一向温和有礼的修复师先生正微微颤抖着,有什么东西从他身上剥落了,露出原本的模样。

 

“每一天……每一天我都悲哀又痛苦。”

“看着你每一天都更接近你所向往的那个场景……我却总是在原地踏步,我前进不了,追求的什么也连轮廓都感受不到!”

“你明白吗,你教给我的都不是我自己的东西,我能够理解,却无法学会,每当我意识到眼前有这样绝望的深渊时,我都……”

他深吸了一口气,吸气声都是抖的:“你要是走了,我或许还能好受一点!”

 

房间安静下来,似乎能听到窗外雪落的声音。

 

良久,璃璃子低下头,眼眶已经完全红了。

“呜……原来、原来在瑞吉安先生眼里,是这样的吗……”

“原来,璃璃子是带给瑞吉安先生痛苦的人……”

 

她的声音越来越小,眼泪也滚落下来。

“可是,来到瑞吉安先生工作室的这段时间,璃璃子觉得很温暖,很开心。”

“瑞吉安先生烤的蛋糕很好吃,瑞吉安先生的画很好看,瑞吉安先生给璃璃子留下的,都是很好的回忆。”

“难道,我真的……就连一点好的回忆都没给瑞吉安先生留下吗……呜……”

 

修复师衣服上的寒气轻易地透过璃璃子单薄的外套,渗进她的皮肤。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,嘶吼着要她离开的人,此刻正比刚开始更用力地抱着她,没有松开的迹象。

疼痛感。冰冷感。或许这才是除去那层外壳后的瑞吉安,会带给她的东西。

 

窗帘不知何时被风吹了起来,漫天的雪色在月色的照耀下,显得格外冷峻。星辰的焰火也熄灭了,被冻结在世界这块巨大的冰之中。

 

“瑞吉安先生是很好的人……是吗。”

她带着哭腔轻声问,不知道究竟是在问谁。瑞吉安没有回答她,只是慢慢地把头枕在了她瘦削的肩膀上。

 

他笑了。一开始是低声的,然后变为疯狂的笑声,扯着嘶哑的气音,仿佛一个随时就要报废的旧风箱。

“那些不都无所谓了吗,我从来不在意我是个什么样的人,我只在乎我的作品……”

 

“可是我也,很喜欢瑞吉安先生的作品。”璃璃子小声说。

咔哒。有什么转动的声音。

 

她用瘦弱的手臂小心地抱回去:“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……会做很甜的甜点的瑞吉安先生,怎么会这么讨厌自己呢。”

“瑞吉安先生很厉害,不要讨厌自己,只要一心一意地画下去就好了……我们一起画下去,总有一天都能够看到自己想要的东西的。”

 

“是吗,你是这样想的啊。”

她的肩头传来一声叹息。瑞吉安终于再次抬起头来看她。

然后,那用力到疼痛的怀抱终于松开了。他伸出手,轻轻摸了摸女孩的发顶。

 

“好的回忆,其实你也为我留下了不少。抱歉,也许我不该那么说话的。”

那幅描绘着他烤蛋糕的背影的画,依然静静地躺在储藏柜的最外层,听着脚步声远去。

 

——————

直到星之彩冲到专心修复的瑞吉安面前求助,瑞吉安才意识到这段时间他带来的那些糕点都去了哪里。

 

璃璃子晕倒在工作室里,送医后的结果是因为过度饥饿。

瑞吉安回工作室把手头的工作安置了一下,再赶来医院的时候,璃璃子刚刚转醒。床边挂着的点滴瓶随着她迷迷糊糊的动作晃动着。看见门口那个衣着明艳的身影,璃璃子有些不知所措地笑了笑。

 

“为什么不吃东西?”瑞吉安把带上来的粥放在床头。再一次去到那家早点铺,就连老板也和他熟络地打了声招呼。这似乎是一种让顾客感到亲切的方式,开小店的老板们总能主动与顾客找上几句话,但他并不适应。无论多少次……他那孔雀般的装束,站在充满俗世气息的店内,都是那么突兀而扎眼。

下次换件颜色素淡的衣服出门吧。他这么想着,但更希望这样的事没有下次。

 

“……本来不想给瑞吉安先生添麻烦的,没想到居然又昏倒了!我、我吃块面包就好了,不用输液……唔。”

璃璃子后面的话被塞进嘴里的面包堵住了。瑞吉安看向飘在一旁的星之彩,希路妲和他说过,普通人不能长时间直视祂。

“因为星之彩最近越来越饿,为了不像上次那样,我就多给祂吃了一点。”璃璃子小声说。

“但把自己饿出事来,就没法再创作了。”瑞吉安说。

 

“可是,总有一天要停下的呀。”

女孩的声音轻轻的,像风一样飘走了。

“我们总有一天都会死的呀。”

 

……

病房外的天蓝得透明,就像他第一次陪她来医院时那样。

覆盖满世界的雪,和苍白的墙壁融为一体,连边界都失去了。

天气很好,没有风,窗外的树叶都不摇晃一下。

这巨大的摇摇欲坠的冰块,似乎正在融化。

 

璃璃子说:“要在用尽生命前,画出那幅画。”

“这样的话,也许瑞吉安先生也能很快找到自己想要去往的地方吧。”

“不想让瑞吉安先生再痛苦。也不想错过自己追求的东西。”

“所以,已经不想考虑别的事了。”

 

“我感觉恢复了,又可以爬起来画画了!”

她从床上坐起来,点滴瓶晃得叮当响:“瑞吉安先生,我们回工作室吧。”

 

……

两个人踩在厚厚的积雪上。前面是璃璃子浅得快要留不下痕迹的脚印,后面是瑞吉安深深的,踩出吱呀声的脚印。

从医院回工作室的路好像变得格外漫长。瑞吉安第一次觉得,天气原来已经冷到这种程度。

 

“回去想吃什么吗?”

“唔,瑞吉安先生的手艺都很不错,好难选……"

“不要都分给星之彩。”

“知道啦……”

 

路上,他接了个电话。电话那头的人告诉他,有人在拿他的打样当仿品卖。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没那么在乎了,比起这些,比起所有的事,他只在意璃璃子所说的那个终点。悲哀与期待,一齐占满了他的心脏,没再留下一丝缝隙。

这条路的尽头,会是什么呢。

 

他抬起头,看见异测会的人站在工作室门口。希路妲严肃地说,他们已经发现星之彩的情况异常,要把璃璃子带走检查。

那冷峻干练的女人后面说了什么,他都没太听清。他就这么看着璃璃子走在希路妲身边,不舍地朝他挥手;他就这么看着她和异测会的人走进漫天的风雪里,慢慢失去了轮廓。他就只是看着,仿佛许多年前姐姐和家人与自己分道扬镳的那一刻。

 

只是体检。瑞吉安慢慢地收拾着璃璃子的画材,她的东西都没带走,凌乱地摆在他的工作室里。他从前算是有整理癖,所有东西都会整齐地进行归类整理,但璃璃子来后为了让她画得舒服,他容忍了那一小块地区的杂乱无章。

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收拾,应该原封不动的,她很快就会回来。

 

储藏柜里的画,按照时间顺序排好了。一张张翻过去,会发现璃璃子真的有了很大的进步,而她所描绘的那深空,也就越来越显得诡异而吸引人。

最后呈现出来时,究竟是怎样的图景呢?她所见到过的,最美的……

 

他就怀抱着这样的期望,等来了黑袍的男人。男人自称裴利安,递出了高额的金钱,邀请他修复一幅画。

“一定不会让您失望,那是只有您能修复的作品,是您的作品。”

多么具有诱惑力的说法。

 

于是瑞吉安动身了。他走进废弃的地下矿道,走进艺术馆,走进越来越大的雪中,直到雪把他双眼所见的也都掩埋。最后能感受到的,只有那幅画上流淌的色彩,还有正在向他敞开的门。

谁凄厉的哭喊,谁愤怒的声音,他都已经听不见了。

 

记忆在褪色,就连自己曾经做过什么,也逐渐记不清了。只是在温热的液体溅在他冰冷的衣袍上,变成和雪水一样的温度时,他忽然觉得少了什么。好像有人和他说过,要一起画下去,直到看到自己想要的东西。

抱歉。他在心里说,自己要先行一步了。

 

……

在那幅画修复的最后阶段,瑞吉安终于看到了画背后的那个世界。那一直指引他,教导他,为他带来艺术生命力的世界,终于为他敞开了门。

色彩蛮横地铺展开来,那是他穷尽一生都不曾描绘,甚至不曾想象过的色彩……

……不,他想象过的。从记忆中那个女孩的发色里,从她充满愿景的话语中,从她无限次重复描绘的手稿中。

 

他抬起头,看到这奇诡而瑰丽的画面里,有谁的泪水正在流淌。

苍白的,失去全部色彩的少女。她望向瑞吉安的眼神也是苍白的,从那苍白中硬生生撕开了绝望。

 

“停下吧。”她哭着说。

“瑞吉安先生,请停下来吧。”

“这里,没有你和我要找的东西。”

 

“你在说什么呢。”瑞吉安几乎是下意识去伸手摸她的头发,却发现自己的动作早已僵硬,手上也还沾着不知是颜料还是血的红痕。

“你不是已经画出来了吗,这里。”

 

少女看起来是如此悲恸,她用双手捂着脸,哭泣的声音依然透过指缝流了出来。

“不是的,不是的,请回去吧,再也不要来。”

 

然后她猛地抬起头来,用无色的眼睛凝望着瑞吉安早已在战斗中斑驳的脸:“画画不应该是这么悲伤和沉重的事情,我一直、一直都在这里看着,看着瑞吉安先生为了它牺牲了那么多人……不对,这是不对的……”

“明明瑞吉安先生是会在我饿了的时候给我烤饼干吃的人,不应该是这样的……”

 

他忽然想起来了。那副温柔得几乎要烫伤他的画,画面里的他背对着阳光,在烘焙箱旁忙碌着。少女连珠炮式紧张的道歉,每一次吃到甜点时脸上的笑容,彩色的头发,无助地蜷缩在床上的瘦弱身影,雪地上留下的浅浅脚印。

此刻,那双无色而冰凉的手,轻轻抓上了他的手臂。

 

“在这里的时候,我看到了很多,也领悟了很多。也许我们想要找的东西本来就在我们心底,而我们在追求它的路上,就把它慢慢地丢弃了。”

“错了,都错了。追求理想没有错,可是我们走错了。”

“现在,已经完全没办法回头了……”

 

她推了瑞吉安一把。

“回去吧。然后把这幅画毁掉,再也不让人看见它。”

 

瑞吉安抓住了她的手腕,发觉她脆弱得仿佛一碰就要变成灰散落开。“为什么我不能留下来?如果是错误的路,也让我在这里毁灭吧,你知道我的期望的!你能理解我的!”

璃璃子听到后,露出了一个堪称凄凉的笑容。

 

“因为我是如此地喜欢瑞吉安先生,连同人和作品一起。”

 

这句话轻轻落下的瞬间,画中的世界开始崩塌。

 

“感受到了喜欢,所以,不想要再看瑞吉安先生这样滑落下去了!都是我不好,当初是我想要早点让瑞吉安先生看到那个场景,事情才会变成如今的样子,不能再这样看着您被拉下来而不管了!”

画面的碎屑像水晶一样,在天空中闪闪发光。恍惚间,他看到了雪。

 

他想起在这漫长的冬天里唯一称得上家的地方,想起壁炉的火,想起烤箱的温度,想起医院楼下充满烟火气的早点铺,老板充满热情的问好。

这个冬天,似乎有些太长了。

而这雪,究竟是何时开始下的?

 

瑞吉安没有放手:“但如果把这幅画毁掉的话,你要怎么办?”

抓在他手里的手腕如此苍白,是任何颜料都涂抹不出的。不如说,因为这是“没有色彩”。

 

记忆中如同艺术之神的玫瑰一般的少女,仿佛被一场惨烈的火烧成了灰烬,又在雪原上缓缓冻结。她忽然笑得温和而诚恳,带着少女的甜意,就好像一个表白成功的普通女高中生。

 

“那就是我最后的请求了。”她说,“瑞吉安先生……把我带出去,为我上色吧。”

 

……

…………

………………

瑞吉安销毁了那幅画,将艺术馆封存起来,蓝色与黄色的封条一圈一圈地包围着那幢再也不会有人进入的建筑,仿佛封上了一座沉默的坟墓。

雪下得很大。他背着一具无色的躯体离开了,如果不仔细看,几乎以为他背着一尊石膏像。

 

路上,他发现当初两个人踩下的脚印早已被掩埋了。大雪过后,什么痕迹都不会留下。

 

他回到工作室,扫开门前的积雪,拿出了从前的修复工具与颜料。那具无色的躯体被放在雪中,轮廓几乎要与越来越厚的雪融为一体。她安静地躺着,仿佛睡着了。

瑞吉安打开颜料盒,涂满调色盘,那熟悉的疯狂色彩流淌着。

 

彩色的。从头发,到眼睛。皮肤是肉色的,外套是米白色的,鞋子是棕色的。

他用一名艺术家的专注与爱,完成着他的最后一份修复工作,和真正属于他的第一个作品。

 

……

直到大雪覆盖了一切,直到修复师的动作被冰霜定格。

被雪铺满的世界里,鲜艳的少女是最后的色彩。

 

————END———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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